母亲火化当天,我听见棺材里有人在敲第二章
4
我不知道钥匙能打开什么。
我把家里所有的门都试了一遍,没用。
直到我走到她的卧室,站在她那面老衣柜前。
衣柜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块斑驳的木板,似乎比旁边的颜色浅了点。我敲了两下,传来空洞的声音。
我拿起螺丝刀,把那块板撬开。
后面,居然藏着一把门锁。
我把那枚生锈的钥匙插进去,拧了一圈,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门后的空间不大,像是一间半地下的储物室。楼梯很短,只五六级,踩下去会咯吱作响。
风从地板缝里往外钻,混着尘土的味道,呛得我喉咙发痒。
我妈在家里藏了个地下室。
一个谁都不知道的、黑乎乎的洞口。
她活着的时候,总让我离她的衣柜远一点,说是“老鼠进去了”。可现在我知道,那不是老鼠的味道,是湿土、老木板。
没有窗,墙面全是黄泥糊的,顶上拉着一根灯绳,灯泡黄得发白,一拉就闪两下。
灯光打下来时我看见墙上贴了一张纸。
纸是黄色的,边缘被潮气泡皱了,上面只有四个字:
“活着出去。”
光太弱,我只能一步步摸着走。
我一脚踢到了什么。
是个铁皮箱子,表面锈迹斑斑,像是被反复搬动过。旁边放着几瓶灭蚊药,一张泛黄的被褥,还有一个写着我名字的小布袋。
我认得这布袋。我妈亲手缝的。她说:“以后你长大了,就背着它去外面念书。”她从来没给自己做过包,却在那个夏天熬夜给我缝了三晚。
我蹲下来,慢慢把它打开。
里面有几块风干的馒头、一瓶水,还有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像是急匆匆塞进去的。
“如果他们要找你,就躲进这里。”纸上的字写得很急,有些字连笔断了,“门关上,别出声。”
“妈妈会来找你。”
我落下泪来,我想我妈了,她什么时候来找我。
地下室不大,却整齐。角落里挂着厚衣服和叠好的毛毯。
地上有细小的拖鞋印,是旧的,泛黄,像是小孩子的脚印。
我蹲下去,摸了一下,还能摸到一点残留的粉尘——是小孩吃压片糖丸后掉下的糖屑。
我不知道这是哪一年的。
不知道是我五岁那年,还是七岁,还是十一岁,哪一年她带我在这里藏过,哪一年她一个人窝在这里想着怎么救我出去。
有个破铁罐搁在一边,里头放着好多叠起来的旧纸片。
我一张张翻开,看见第一张纸写着:
“第一次他们想拿你去做仪式,我抢回来了。”
“第二次他们说你命硬,是祖宗挑剩的。”
“第三次——我没听他们的。”
“这次我也不会。”
我一行一行读下去,眼前开始模糊。
她一个人,和整个村子对着干。
她熬了三次劫数,把我从他们手里抢回来三次。没有鬼神,只有一双骨头缝里也在发抖的手,一个死死挡在门口不让人抢走女儿的母亲。
我忽然想起,有一年过年我发烧,迷迷糊糊听到村外鞭炮声里有人说:“怎么又没死?这孩子也太硬了吧?”
还有人说:“她妈那条命也真大,竟然没疯。”
我以为那是梦。
现在想来,他们说的是我。
5
地板上方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咯吱——”
像是有人在客厅走动,又像是有东西被拖着,一寸寸刮过老木板。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不像正常的脚步。
我抬头,地下室没有窗,只有那道衣柜暗门还敞着,一块灰布随风晃了两下。
我屏住呼吸,手悄悄伸向那只铁皮箱,拿起其中一只剪刀。
那剪刀钝得很,尾部还有一道锈斑,是我妈做针线用的。可我现在只能攥着它,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我不敢出声,也不敢动。整个地下室静得只剩我自己的心跳,有节奏地撞击我的耳膜。
过了不知多久,响动停了。
我捂住嘴,坐回原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地板上方忽然又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
我回到地下室里坐下,没管衣柜外的动静。
墙角那个布袋还没打开完,我重新拉开,发现最底层压着一张被撕掉一半的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照片里我妈站在门口,左边是我,右边却空了一块。
我想起这张照片完整的版本曾经放在我书桌抽屉里。
——但前几天,已经找不到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不是我妈,不是井边的风,也不是梦里的回声。
是实实在在的——男人低声说话的声音。
“……那姑娘晚上出去了,估计是去了东边。”
“今晚怕是不太行了,明天找个由头把她带去祠堂。”
“……让她自己走一圈,她妈那时候也是这么过的。”
“那次太乱了,不是还有人……看见她手在棺材里动?”
“嘘——你找死啊。”
“我就说一句,真要被翻出来,不是咱一个人背得了。”
“怕什么,都烧了,谁还能说清?就算没烧完,也埋了,埋得深……”
“闭嘴。”对方低声骂了一句,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别再提那个事了。”
“你忘了她妈那时候眼睛睁着,一直看着咱?”
“周小满要是疯了也好,省得翻这茬。疯子说什么都没人信。”
声音从地板上方传来,隔着不厚的木板,像有人就站在客厅,拿着手机轻声通话。
我浑身僵住,手心的汗把纸条浸透。
我原本不姓周。
我妈带我去派出所那天,手里攥着户口本和我爸的身份证复印件,声音很平静地说:“我要给孩子改个姓,跟我姓。”
办事的人问:“离婚了?”
她摇头,说:“没离,也不准备离。他不会管我们的,我也不需要他管。”
那年我八岁。前一年,我们试图逃离这个村子。
我们走了整整一个夜晚,躲过了村头的大黄狗,绕过了村长家,走到镇上的车站。
她身上只有几百块钱,揣着我爸当时给她的身份证,还有我那时候正在发烧的身体。
我记得她一直背着我,汗顺着她脖子往下流,滴到我的手背上。她喘得厉害,手抖得不行,还一边跟我说:“快了,再走一段就没人追来了。”
我妈带我连夜坐了三班车,换了两个城市,在一个小旅馆里窝了三天。她说,等找到新学校、新租的房子,再给我买书包和新名字。
可最后,还是被抓回去了。
是村里人追过来的。他们穿着便装,看着像好心人,有人假装问路,有人递来水。然后他们说:“嫂子,别闹了,快回去吧。”
后来听说,是我舅舅打的电话。他告诉村长:“她要逃,把小满也带走了。”
我们是被抬上车送回来的。
我记得她回来那晚,一路上都低着头,连狗吠声都能把她吓得停下脚。我问她:“我们是不是犯法了?”
她看着我,好像想笑,但最后没笑出来。
“不是犯法,是活着难。”
我妈没哭。她跪在村口,脸上的血被太阳晒得发黑,一句话也没说。她那时候,眼神像是死了。
6
那天之后,她不再和村里人说太多话。也从不带我参加祠堂和节庆。她开始攒钱、买书、给我补课,拼命把我往镇上的寄宿学校塞,嘴里总念着:
“你得离开这里。”
“你以后只能靠自己。”
“妈妈护不了一辈子。”
再后来,她带我去镇上改了户口,把我改姓周。
她说,别跟你爸姓了,那人靠不住。你跟我姓,等你长大了,自己带自己活。
所以后来学校里的老师通知我,我妈没了,让我请假回家。
家里谁都没有了,我真的只能自己带自己活了。
暗门外头一片寂静,像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
我一点点爬上去,把衣柜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从缝里往外看。
客厅空荡荡的。
可茶几上的烟灰缸,不知何时多了一截还没熄的烟头。
外头雨停了,窗户关着,但那烟头却还冒着一点余烟。
我走出去,把那根烟碾灭在烟灰缸里,盯着那截烟头,愣了很久。
它一点点地冷下去,烟灰塌落,像雪落在水泥地上,没声音。
我不抽烟,我爸抽的也不是这个牌子。
我想起来刚刚听到的声音。
卧室的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一角。
我掀开窗帘,看见外头天色黑成一片。村里没路灯,只有远处几家院子亮着灯,黄黄的,像眼睛一样钉在天色里。
我回头,把那个铁皮箱盖上,抱着它回了卧室。
那张纸条还压在抽屉底下。
“别信你爸。”
我感觉屋子里似乎闷起来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像是老木头泡了雨,和旧布团发霉的味道混在一起,从地板缝里一点点往外冒。
我打开窗,风灌进来,带着一点凉意。
风一吹,桌上的纸翻了个页,掉在地上。
我捡起来,是那张照片。
我妈和我站在一起,右边的位置是空的。
那个被撕掉的人,到底是谁?
我拿着照片,在屋子里翻了一圈,最后在一个旧相框后面,找到一角熟悉的纸角。
我抽出来——果然,是这张照片的另一半。
拼上去之后,我看到那个空着的位置上,站着的,是我爸。
他也笑着,站在我妈身边,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妈的笑意,是压着的,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她好像是在努力装作很高兴。
“小满!小满!”
我好像又听见我妈喊我了。
但我刚想喊我妈,耳边却又响起一点点声音,不是脚步,也不是风,是那种鞋底碾过地板时发出的、细碎的声响。
我竖起耳朵听,可什么都没有。
我妈说过:“你以后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要关灯。亮着好一点。”
我坐起身,把灯打开,又把卧室门虚掩着,锁没插,窗也不关。
我想试试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带我走,我想去找我妈,我真的很想我妈,我想和她说说话。
就像刚才那个男人说的:“她自己走一圈,她妈那时候也是这么过的。”
我坐在床边,背靠着那只铁皮箱,捏着那把剪刀,灯光昏黄,亮到凌晨四点,开始闪烁、哒哒作响。
整整一夜,门没有再响,窗户也没动,连院子那棵老枣树都没掉下一片叶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强撑着没有睡过去,精神紧绷得发疼。可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像是被人往后脑勺打了一拳。
我靠着墙,闭眼不到十分钟,又猛地惊醒。
四周没有声音。
我掀开被角,下床,推开卧室门。
客厅干干净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那截烟头也不见了。
我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垃圾桶。
空的。
昨天晚上的那些纸条、剪刀、照片、甚至那句“小满……钥匙拿到了吗?”的呼唤——全都像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戏。
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7
厨房里传来一阵电水壶烧开的声音,嘶嘶地响着,一点点把整个屋子重新拉回“正常”。
我走进厨房,是我爸在厨房里忙活。
他听见我进来,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饿不饿?我蒸了馒头。”
我没说话。
他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我一眼,眼圈还是红的,但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别站那儿,坐吧。锅里还有热的。”
桌子上放着两个碗,一碟咸菜,一锅热粥,还有一对筷子。
我爸低头搅着锅,像是很用心地在忙早餐。
可那种用力想“装作正常”的劲儿,比不正常还要明显。
他手腕上有一道很浅的伤口,是擦伤,还没结痂。
我看了一眼,他手顿了顿,立刻把袖子拉下来,抿了抿嘴:“洗米的时候不小心刮了。”
我没有戳穿他。
桌上多了一把我妈常用的勺子,勺柄已经有些发旧。
我爸没注意到,或者说,他自己摆上去的。
我妈拿着这把勺子吃饭,这是她自己挑的,勺柄上刻着鸟的图案,我们这种贫家,这算是难得的享受。
我妈给自己碗里肴了些希咸菜,又给我拿了我爸蒸的馒头,她说:“小满,多吃点,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吃饭。”
我啃了一口馒头,又喝了粥。
我爸忙活完坐下,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你别多想了。昨天……你太累了,别总熬夜。”
我才发现我拿着我妈的勺子吃饭,家里没有我妈。
“你妈她……”我爸话只说了一半,就像喉咙被噎住。
我没等他讲完:“你知道的,对吧。”
空气一下子静下来。
我爸手顿在半空,半晌,他才慢慢放下,说:“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他轻轻把碗往桌上挪了点。
“我这人没本事,只能管好家门,别让你出什么事。”
他说到这,终于抬头看我一眼,是那种苍白的、想解释却说不出口的疲惫。
“你要是能好好长大,不记恨我——那我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我没说话。
我不想和他说话。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台风,院墙被刮倒一截,我妈拿砖垒,我爸只站在边上看。
我当时问:“你为什么不帮她?”
他说:“她有主意,让我别添乱。”
小时候我以为他是在尊重我妈。
现在我知道,他就是靠不住。
一步一步退,退到最后一件事都不敢插手。
他不是坏人。
他可以攒钱给我读书。
但是他护不住我妈。
他谁都护不住。
软到看着我妈跪在祠堂门口也不敢出声,软到帮她把棺材钉上,再红着眼对我说“她走得体面”。
我坐在那里,手指一点点卷着纸巾,心里冷得像块石头。
我们家从来没有争吵这种事。
我们之间只有沉默。
8
我去找了舅舅。
他家在村西头,门槛高、门神新,一眼看去,连风都绕着墙根走。
我敲门,他老婆开的。
舅姑穿着整洁,涂着口红,一见我便笑:“哟,小满啊,这么早?你舅刚吃完饭。”
我没搭腔,只是低头进屋,绕过她站到堂屋正中。
屋子中央摆着香案,香还在燃,冒着一点细细的烟。供桌上放着三只鸡腿、一碗豆腐,还有一撮看起来没泡开的黄米。
我站在供桌前看了会儿,然后从兜里掏出那张纸。
那张写着“别让他们烧我”的纸。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我抬头问舅舅。
他坐在躺椅上,正拎着茶壶往嘴里送水,手一抖,热茶泼了自己一腿。
“你、你这孩子……”他声音发颤,“你妈……她是急性心梗,咱们都知道的。”
“她不是。”我轻声说。
我把那张纸摊开,铺在香案前,压住那只冒烟的香。
“你知道这字是我妈写的,她留给我的。她求我不要让你们烧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舅舅喉结动了一下,语速却快了,“你妈那会儿已经没气了,全村都看着呢。”
“你当时闹的不行,硬要掀开你妈的棺材,还是你爸给你喂了药才让你安生!”
“你看见了吗?”我盯着他,“你亲眼看见她断气了吗?你站在哪儿,谁让你进屋的?你在什么时候看见她死了?”
屋子一下子静了。
他舅姑张口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像被我盯得说不出来。
我慢慢从背后抽出那把剪刀。
是铁皮的,钝,但沉,很长的一把大剪刀。
我在他们家厨房翻出来的。
是我妈当年借给他们家剪棉被边的时候用的。我记得,那天我在门口吃枣糕,她在剪布,舅姑在院子里夸她手巧。
然后剪刀就到了他们家,没还给我们。
我把剪刀放在香案上,“咔”的一声。铁刃敲得响,舅舅被吓到了。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我看着舅舅,“告诉我,是谁把她埋下去的。”
舅舅脸色发青,手微微发颤,嘴唇抖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小满,我们也不想的。”
“她是我姐,我亲姐。”他说到这,声音猛地高了一点,“我怎么会真想让她死?”
“我姐,她是个好人,真的。”
“可她不去……就轮到别人家的孩子。”
他嗓子突然哑了,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似的,喘了一口气,才又挤出声音:
“你知道的,村里不是第一次出事。十年前,祠堂祭礼被打断过一次,第二天山上滑坡压死了三口人,两个牛棚塌了,还有一个小孩掉井里。”
“那之后,谁都不敢再动祖规。”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可她不去,就轮到我家孩子了。”
“那年……全村都知道,得送人,要是不按……按祠堂规矩来,咱们村就要出事。”他声音越来越快,“我们都、都怕啊!”
9
我盯着他,不说话。
“你以为我们想?可祠堂的香火钱,那是换来的!每年有补助、有工程,去年乡里批的路,就是靠咱们老实。”
“你知道有多少村子断了香火断了庙,结果连条像样的自来水都没有吗?”
我还是不动。
“而且……”他低头,嗓音几乎听不见,“前年有人想反抗,被‘请去谈话’,全家不到一个月就搬走了,听说后来孩子出了事。你问问村东头那家还敢不敢吭声?”
“我们不是不想帮你妈,我们真的不敢了。”
“可她是我姐。”
他说到这里,眼泪啪的一下砸下来,手指在膝盖上抠着,“她来找我,她说,‘他们又盯上小满了’。”
“她让我说情,我试了……可村里人都怕,谁都不愿说话。”
“最后是她自己站出来,说她愿意顶。”
“你妈跪在祠堂三天,最后站起来自己走进那个院子——我们都以为她认命了。”
“你别再查了。”
“她是真的、真的想救你——”
我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很轻。
“你们真会替死人说话。”我说。
我缓缓收起剪刀,走到他跟前,蹲下来,盯着他眼睛:
“可她还活着的时候,不是在棺材拼命想出来?”
“她是不是在你们盖棺之前,睁着眼睛看着你?”
舅舅像是被钉住了似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地合不上话。
我拿起剪刀贴上舅舅的脖子,声音压得极低。
“舅舅,你说,你刚才说的话……哪些是真话?”
“你说她自愿的?”我轻声重复一遍。
“嗯,她、她跪了三天……”
“你看见了吗?”
他语塞。
“你说她是怕我被动手,所以才主动去的?”我又问。
他点点头,额角青筋跳着。
“那你告诉我,第一年她是怎么保住我的?”我盯着他,“第二年呢?她一次都没来找过你?”
“……那是她……她没说。”
“她没说,是你不敢说。”我声音一点点冷下去,“你们压根没打算让她选,是你们提前把人围了起来,只等她开口说‘我愿意’,你们才装作仁义。”
舅舅嘴唇颤了颤,脸色发白:“我们也、也没办法,小满……”
“那是谁最后把她推进去的?”
我这句问出口,他一瞬间连眼神都慌了,嘴角抽搐。
“你不是说你全程都在吗?她自愿的,不是吗?那你告诉我,她进坑的时候,是走进去的,还是被人推的?”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的血色全退了。
“你撒谎。”我低声说,“你从头到尾都在撒谎。”
“你怕我现在拿剪刀划你,你就把一切都推到她身上,推得干干净净,自己一句错都不沾。”
我站起身,看着他缩在墙角,像个被拔了骨头的蛆。
“你要真怕你家孩子被选上,就该你自己站出来替他死。”
“可你没有。”
“你只是把她往坑里推的时候,闭了闭眼,连声都不敢出。”
我转身往门口走,舅舅突然哑着嗓子喊我:“我不是主谋!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村长……是他定的,我、我只是听命的……”
我没理会,只是手起刀落,让他们再也说不了谎话。
10
我走到村长家门口时,才刚到中午。
村长家的狗还趴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风吹着窗帘,“哗啦”一声,那道裂开的缝又露出来了。
这次我没走,我站在村长家门前,盯着窗后的影子,一步一步走近。
“咚咚。”我敲了两下门,没有人来开。
我绕到屋后,那里有个偏房,门被死死锁着。
但是旁边的窗户可以开,我打开窗翻进去。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股混着泥土、潮气和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见她了——
她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红花棉袄,裙摆皱着,脚上被拷着,发丝打结,手指上缠着绒线,眼神却清清楚楚地盯着我。
我认得她。是那个和我同岁,叫春好的女孩。
她小时候成绩很好,是唯一一个和我妈说谢谢的孩子。
但现在她坐在床角,一动不动,嘴里反复念着一句话:
“我妈说她还活着……我妈说她还活着……”
她眼角裂了一道小口,血结在上面,咧成了一条线。
她看到我,突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我的袖子,急促地说:
“你听过她哭吗?晚上、晚上她在后山,哭得好惨,她说——‘别抢我女儿’,你听过没有?”
春好的手指越来越紧,整个人像被噩梦缠着醒不过来:“她说要爬出来找我,说她被活埋了,她在棺材里睁着眼、睁着眼——”
我抱住她,感觉她身上在发抖。
“你妈也是为了救你,是不是?”我问她。
她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忽然像小孩子一样哽咽起来:
“是村长……他说不行,必须换一个,我妈是‘外头来的’,就她最合适。”
“她跪下求了好久,他说,只要她去,能保我们活下去。”
她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嗓子撕裂一样的哭。
“我娘也是!她不让我去,她就——她就把自己关进去了……他们说只要有一个女的,就够了……”她边说边把指甲扣进地板里,“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穿了我去年冬天的棉衣……那棉衣我都没来得及洗干净……”
我听着她疯疯癫癫地念,脑子里却清醒。
这个村,从来都知道选的是女人。不管是我妈,还是她妈,都被强行绑上,没有一个,是自愿的。
“你娘是怎么走的?”我盯着她,“你看见了吗?”
她猛地抱住自己头,摇得像要晃掉脑袋:“他们拿了麻绳……还拿了糯米……还点了香……说要净身……说是‘干净地送走’。”
我心头发冷:“是谁动的手?”
她忽然不说话了,眼神飘忽地看着门外:“村长说,村里这几年能分到补助,是拜了祖宗的福。”
“我娘死了那天,他们给我糖吃,还给我穿新衣服,说我要出嫁了。”
她手指指向门口。
“那个傻子,村长的儿子……他们把我送去他家,说是配福。”
“我不懂,我不懂什么是福……”她低声喃喃。
村里人为了保命,为了补助,为了守住所谓的规矩,就把女人当牲口,一代代地牺牲下去。疯的、傻的、强行凑对,荒唐得像一出笑话,却没人笑得出来。
11
我记得春好从小就是安静的。
她妈带她来的时候,她才六岁,头发软软的,话不多。她妈说她爸跑了,自己是拖着她一路逃难逃到这儿的。
那时候全村人都说她“拖油瓶”,“不是本村人”,春好妈就低声陪笑,说孩子听话、吃得少,什么活都能干。她还真什么都干。种地、扯草、烧水、洗锅,谁家缺人手都能喊她。
她从没求过谁。
后来春好长大了,瘦得像根竹竿,但成绩好,每次拿奖状都会偷偷叠好,藏进破书包里不敢让人看。
她妈曾找我妈说:“小满要是能考出去,就带着春好一起去上大学。”
我妈没答话,只是摸了摸她的手。
去年地头的路塌了一截,有人说是祖宗怒了。
春好妈那天一直没出门,只在家门口坐了一下午。
第二天,她不见了。
村里说她急病走了,可我记得那天我路过她家,门外有刮擦痕,地上有被拖过的痕迹,还有一只破布鞋,被踩得变了形。
后来,有人说春好疯了。有人说是“伤心疯”,也有人说是“中了邪”。
再后来,村长家给她说了亲事——村长家的傻儿子。
没人问她愿不愿意。
就那天晚上,我在井边回来路上,看到村长家偏房窗帘后有个影子,倚在床边,一动不动。
她穿着红花衣裳,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地抖。
我不敢靠近,但我知道她还认得我。
我上次离开学校时,特地带了春好落下的课程笔记,我上课记录了两份,多的那份给春好。
我把它包在饭盒底下,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把饭盒放在春好的窗户旁。
春好没有出声。我只是隔着窗听见她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刷刷刷”地翻动,一页一页。
我站起身,走出门,转身进了村长主院。
门没关,院里有柴火的味道,一锅汤在灶上咕嘟冒泡。有人在屋里小声说话,听见我靠近的脚步,顿了一下。
我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回应。
我推门进去,村长坐在堂屋,正剥着花生。
他老婆正在厨房忙活,看见我脸色一变:“小满?你……你怎么来了?”
我走过去,抽出案上的菜刀,刀刃上还有一点未洗净的鸡血。
我没说话,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看见神龛旁那只铜香炉还在冒烟,底下供着一碗红枣桂圆粥。
我走过去,把菜刀放在案桌上。
“我来找你们问点事。”我说。
村长的手顿了一下,花生没剥开,掉在了地上。
“你想问啥?”
“我妈死那天,祠堂谁在?”
“……那都快一个星期了,谁还记得?”
“你记得。”我看着他,“你是村长,你主持的。”
他垂下眼,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像是有点发抖:“你、你妈那天是自己去的。”
“她是自己躺进棺材的吗?”
没人说话。
我往前一步。
“她是不是跪在你们面前,求你们别动我?”
“她是不是哭了?”
“是不是她死前那晚还睁着眼睛看着你?”
“是不是你钉上棺材盖的时候,她还在敲?”
我一字一顿地问,菜刀尖在案上划出一道白印。村长的额头开始冒汗,他老婆抬手想拦,被我一瞪,又缩了回去。
12
“你以为我们想这样?”他苦笑,“小满,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愧疚,“那年旱灾,村头三口井干得冒灰,水库溃堤、庄稼绝收。你还小,不记得那时候镇上怎么对我们——拉黑名单,断补助,说我们这村不干净。”
“是我带着人修的路,搭的电,重启的祠堂。”他一字一句,“你以为是为了迷信?”
“不是。”他声音放轻了,“是为了稳定。”
“一个村,要有人管。要有规矩。”他指了指自己,“我当村长三十年,死了几条狗、多少牲畜、多少人?不是我想,是大家都默认了。”
“你妈是个烈性人,”他叹了口气,像真心遗憾,“她要保你,拼了命护你。我们几个商量了好久,谁都不想看她死。”
“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今年,不送人,全村就会乱。”
“如果你妈不去,就是别人。”
“是李婶的女儿,还是王叔家的孙女?你说,该谁去?”
他望着我,语气近乎哀求:“小满,你妈……她是自己站出来的。”
我冷笑:“所以今年,是我妈。”
他点了根烟,语气像是宽慰:“你妈很懂事,她知道该怎么选。”
我看着他吐出的烟,忽然说:“你老婆吃的是高血压药吧?你小儿子在市里上学,前几天是不是刚回来?”
村长怔住,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你什么意思?”
我一寸寸把菜刀推到他面前,眼神不带一丝笑意。
“我妈替我死过一次。”我说,声音很轻。
“你呢?”
“你替你老婆死过吗?你替你儿子去躺过棺材吗?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把他们放在自愿的名单上?”
村长的嘴巴动了一下,要说什么,我没给他机会。
“你没有。”我语气陡然拔高,“你大爷的连做个噩梦都不敢梦见他们出事!”
“你知道保护你自己的家,拿别人的命当筹码。你躲在祠堂后面,搅拌一口口浑水,再假惺惺地说是为了‘大家好’。”
我拿着刀一步步走上前:“你就是一个杀人凶手。”
“你有没有听见她敲棺材?有没有对着她睁开的眼睛,照样盖上棺材?”
“你有没有在烧她之前,哪怕犹豫过一秒?”
村长嘴唇哆嗦,额头的汗像漏水一样往下淌。
“你说她是‘自愿的’。”我咬字像刀,“可她活着的时候,一次都没对我说过‘我想死’。”
“倒是你们——一个个张口闭口替她做主。”
“你们最会的,就是给死人安排好听的理由,让活人闭嘴。”
“可惜我不是那种会闭嘴的人。”
“你说你怕乱?”
“好啊。”
“那我就让你全村都乱起来。”
“从明天开始,你们谁家的灯亮得太晚,我就过去敲门。谁家的小孩咳嗽一声,我就去祠堂看看香是不是烧歪了。”
我慢慢低头,轻声道:
“我妈死得不甘心。”
“你们就一户一户——替她偿命。”
13
我站在门口,背后是被锁得死死的偏房门。
春好正坐在床边,哼着什么歌。她头发乱糟糟的,指甲缝里都是泥。
“你还记得你妈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
我用菜刀砍断了她脚上的镣铐。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们让你嫁给傻子,说你疯了才配傻的。”我蹲下来,看着她,“但你不是疯子。”
“疯子不会哭着往外跑,也不会夜里趴在窗边,看着井口发呆。”
她睫毛颤了一下,嘴角还在笑,眼泪却掉下来了。
“走吧。”我说。
“走得远远的,去上大学。”我说。
她看着我,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去,过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
我看着她光脚踩在门槛上,一步一步往外走。
我没有跟上去。
但我听见了。
听见她推开祠堂门时,那一声裂帛一样的尖笑。
村长选人那年,坐在祠堂门口抽烟。我妈说他眼神飘着,不敢看人。
可最后,他还是选了我们家。
我们家穷,日子过得紧,院墙斜得像要倒,夏天蚊帐破了都没人换。我妈靠给别人缝缝补补过日子,手指缝里全是针眼。
我妈有一次笑着说,“你爸也不吭声,我也习惯了。”
他们说我们家边缘,不起眼,好控制——这种人拿来稳事,最好不过。
村子总要出一个代价者,不是村长家,不是镇上混得开的那几户,也不是年年收成好的老蒋家——是我们。
他们说我们命薄、命贱、命硬。
其实只是因为我们没有人撑腰。
村长家吵闹的很。
我听见村长老婆的惨叫。
听见小儿子吓破胆的哭声,还有村长拖着腿爬出去的撞门声。
也听见那把刀,锈掉的剪刀,一次又一次地落下去。
风里飘来血腥味,还有疯子一边笑一边哭的声音。
我靠着墙坐下,等到屋子里彻底没了声响。
村子终于,安静下来了。
我回家去,身上沾了血,得洗洗。
我烧了一壶水,坐在厨房椅子上发呆。炉子烧着,水壶哧啦哧啦响,外面天色又开始变暗。
我爸在后院。他出去很久。我本来没在意,直到我闻到一股怪味。
是草木灰和血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穿过后院,走到柴房那边,看到他蹲在墙根,把一件带血的衬衫往火里扔。他动作很轻,像是生怕吵到谁。
我没出声,就站在他后面看着。
他烧的是一个村民的衣服。是谁,我看不清。
昨晚他出去过。他以为我睡了。但我听见了。
门关得很轻,脚步声也轻。
我听得很清楚——木头磕在地板上的声音,低声喘气,还有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
他烧完那件衬衫,用铁钳把灰烬一片一片挑出来,仔细看了好几遍,才松了口气似的往旁边一坐,背靠着墙,一动不动。
他忽然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我们对视的那一刻,我看见他眼睛通红,像熬了很多天没睡,又像刚刚哭过。
他张了张嘴,本来想说话,但一句也没说出来。
我蹲下身,看着火里最后一块没烧尽的扣子,它是圆的,带一点铁锈,像极了村东头那个老汉平时穿的粗布外套上的那种。
“是不是他们也来过?”我问。
他低下头,点了一下,又摇了一下。
“他们说,如果这次我不配合,就把你送过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没办法。”
“所以你去杀了他们?”我问。
他没回答。
他一直都很怕。他不是个会做决定的人,从来不是。以前都是我妈说什么他做什么。
但他也知道我妈是怎么死的。
我看着那堆灰,忽然就哭了。
我爸喃喃:“我想带你跑的,我们跑的远远的。”
“当年你妈没带你跑出去,我想再试试。”
“我不想让你也变成疯子。”他说,“他们说你疯了……那你就疯吧。我护着。”
我喉咙发紧:“你护得住一个疯子吗?”
“护不住。”他终于看着我,声音很平静,“但能护一时,就护一时。你妈护你一辈子,我护你一天也好。”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不说狠话,也不发火,只是坐在那里,像一棵快要倒了的老树,死死地撑着。
我妈走了。
但她留下的,不只是我。
是他,是我们两个。
是她从死里护下的命,是她一生抵抗出来的缝隙。
是我爸最后一刻,也终于做了回“她的男人”。
14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星星。
我站在祠堂门口,手里捏着打火机。
我不知道是谁先点的那把火。
有人说是春好。有人说是我爸。
也有人说,是我。
但那晚,整个村子都亮了。
不是灯,是火光,是烧断牛棚和房梁的那种红,是撕开夜的那种亮。
风把浓烟卷上天,我坐在山坡上,能看到每一户屋檐下蹿起的火苗。一户接一户,像点名,一点一个应。
他们跑出来,哭喊着、咳着烟、骂着不知名的“孽种”和“疯子”,有人披着湿毛毯扑火,有人拼命往井边打水。
可那井早就干了。
干掉的不止是人,还有他们赖以维持的安稳、恐惧、默契与沉默。
春好头发散着,脸脏得认不出来,眼睛却亮得像野猫,她一脚踏出门口时,手里拽着那副锁链——她把它套在了村长的脖子上。
锁得很紧。
听说村长死时跪着,像磕头一样伏在自家门口,身上每一块好肉。没人敢收他的尸。
而那些当年说“反正不是我们家孩子”的人——
有的被堵在自家地窖里,有的睡到半夜被柴房起火,有的在逃的时候栽进当年埋人的泥坑。
有的人,我只是问他一句:“那天,你有没有听见敲棺材的声音?”
他们不敢回我。
他们怕了。
他们终于开始怕了。
以前我妈一个人怕,他们不怕;后来轮到我怕,他们还笑。
直到现在,怕的人终于多过了冷眼的人。
火光映在我爸脸上,他站在我旁边。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动手,是为了保护我妈的女儿。
他杀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他亲手送走的。
“我只能护你一天。”他说过。
那天,他终于护住了自己的女儿,把所有都背到了自己身上。
我低着头:“你后悔吗?”
“后悔。”他看着我,眼里终于没有眼泪了“后悔没多和她说说话。”
“所以你要替我去坐牢?”我问。
我爸说,“我是想替你妈妈。”
“你妈撑到最后一口气,就是怕你被带走。她用命换了你。”
“我不能再让她白死一次。”
他握住我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却是滚烫的。
“你要走,就走得干净一点。”他说,“不管以后你去哪儿,记得一件事。”
我抬头,他的眼神很直:
“你不是疯子。”
“你是我女儿,是她的命,是我的命。”
后来警察来的时候,他坐在门口,手上还有血。
那天火光还在燃,他却很平静,坐在灰烬里,像坐在这村子活过来的噩梦里。
他说:“是我干的。”
“我老婆也好,我女儿也好,她们没疯。”
“疯的是这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我那天走了没有。
只知道山脚下,有个女孩牵着她妈妈的手走进黑夜。
没有回头。
而火光,一直烧到天亮。
更新时间:2025-04-16 16:3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