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时燕归巢第二章
7
我又想起了奶奶。
即使在最后的时光里,她也没有回到京城。
沧州又下起了延绵不绝的大雪,只是这个家的老人和孩子都没有了赏雪的兴致。
奶奶躺在床上,口中痛苦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
我扑在床沿泪如雨下,手中端着汤药却颤抖地拿不起勺子。
我怕奶奶就这样离我而去。
“奶奶,你喝一口好不好,喝一口就不疼了。”我把碗放在床上,双手捏着勺子移到她嘴边。
奶奶已经看不见了,干涸的身体生出一股劲死死擒住我的手腕。
有液体滴在被子上,比泪水苦,比泪痕深。
“我叫卓文心……我是卓文心……”
她固执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
她做了十六年文家小姐,又做了六十年梁家儿媳,她唯独不是自己。
“我不要埋在梁家,梁家人会欺负我……”
“鸣玉!鸣玉!”我的名字代替了她止不住的呻吟,“别让他们带走我!鸣玉!”
8
我看着庭外的风景出了神。
年幼时我不解奶奶话中的深意,等真正明白时奶奶早已不在我身边。
太后穿过曲折的回廊,越过红梅走向我,“不愧是文心教出来的孩子,和她一样七窍玲珑。”
她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和她一样,在选男人上迷了智。”
奶奶与太后曾是闺中密友,出嫁后即使夫君之间是君臣,两人却断了往来。
奶奶死讯传出的第二天,有宫中来信:若有难处,可来京城。
“哀家查过你,”她亲自为我斟满酒杯,“你早已进京城,却在那天才大张旗鼓来景文公府,你不是在找梁修谨,你是在找哀家。”
“是,”我痛快应下,“我打听到那天公主会来景文公府。”
太后皱眉:“你有事求哀家,大可直接进宫,为何要将公主牵扯进来?”
我就是要让珠蕊公主知道我的存在,世人都说梁修谨和珠蕊公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偏偏不让他如意。
再者……
“太后扪心自问,如果鸣玉有所求,您真的会伸出援手?”
寄来的信言辞简短却笔迹混乱,明显是写信之人心绪激荡下所作。
初闻奶奶的死讯,太后自然回想起她们往日情分,可是冷静下来,她们数十年不曾联系,她未必不会后悔许出承诺。
在我的反问下,她果然沉默。
这是人性,奶奶不会怪她,所以我也不会真的把太后当做救命稻草。
“你比哀家想象的要聪明,”太后轻叹一声,“梁修谨配不上你。
“但你要是还想嫁给他,哀家可为你们指婚。”
这样也好断了珠蕊公主的念想,她还是存了私心。作为祖母,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孙女所嫁非人。
“不,”我再次痛快否认,“鸣玉要和太后娘娘谈的是另一场交易。”
是互惠互利的交易,不是摇尾乞怜的求助。
9
鸣玉我儿,岁月匆匆,倏忽间十八载已逝。
捡到你时,你卧于雪地、破布裹身,周遭寂静无声,唯你啼声如雷。
彼时我在沧州已孑然度过四十年时光,我的丈夫只在乎我的嫁妆,我的孩子只服从父亲的权威,我犹若傀儡,一生只为夫家荣光。
我已然熬了四十年。
京城传来书信,我的孙子降临人世,我惶恐至极,不愿再受煎熬。
我活够了,可是你哭得那么响,你还不曾对人间失望。
或许我可以再试试活下去。
你十岁那年,我频频给梁家去信。
你日渐茁壮,而我年华渐逝。如果梁氏能认你为义女,我百年之后,你亦有所依傍。
梁家人最会做选择,他们只当我是人老了糊涂,把无处安放的寂寞排遣在没有血缘的孩子上,忙不迭地把修谨送来。
我见你与他情谊日笃,我又见他梁家人骨子里的凉薄无情。
修谨离开那天牵着你的手说要娶你,我忧喜交加。
喜你能与我有真正的联系,忧你或许会成为下一个我。
结果你笑着把人送走后才哭着扑到我怀里,说嫁给他便可与奶奶永远在一起。
傻丫头,奶奶又怎么舍得你,我到底要如何才能护你周全?
悔不该授你诸多无用的“之乎者也”,我当留给你可以立足的实物。
吾之仁义道德、彼之宠溺爱戴,皆如朝露易逝,唯钱权二物无往不胜。
我要把仅有的一切都留给你,我要把所有的选择都留给你。
我要你富贵加身、自由如风。
我的好姑娘,如果我的一生还有遗憾,便是我无缘成为你名正言顺的亲人。
10
梁修谨说的没错,奶奶的遗书是假的。
开蒙之时奶奶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的字迹早已和她融为一体。
她从来不希望我成为梁家新妇,燕鸣玉就是燕鸣玉,绝不容他物踩在自我之上。
可是我要带奶奶回家。
去世前奶奶拖着病体安排好了嫁妆之事,所有嫁妆都归入我的名下。
“这些只是我的嫁妆,不是我的遗物,”签字画押后,奶奶拈起自己的衣袖为我擦去指尖的红泥,“不要被死物束缚住,只要你想好了,你可以用任何方式处理它们。”
她去后,这些死物会是我唯一谈判的资本。
如此温柔的话,奶奶已对我说过成千上万遍,她不是啰嗦,她是不舍。
——“鸣玉,你才是我唯一的宝物。”
“金银、珠宝、店铺、收藏,这些可都是人间至宝,你舍得让给哀家?”
太后合上我清点出来的嫁妆名单,上位者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惊讶。
“它们在我这不过是私产,在国库里才算是宝物。”我只用穿暖吃饱,更多的财富于我而言不过收存废品。
我压低音量:“况且,一个有野心的女人拥有了金钱就离拥有权力不远了。”
什么样的女人会自愿嫁给比自己大三十岁的男人?
这是十六岁时的太后做出的选择,她没斗过成长起来的养子,但也没输得太惨。
太后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猛地攥住我的手腕拉近她,如蛇的目光锁在我脸上:“你明白自己再说什么吗?”
“当然,”我微笑,指了指她的胸口,“你的心还在跳。”
只要心还在跳,她就只会忠于自己,而非男人。
我们是一样的人。
用力到发白的手指慢慢松了劲,她靠回椅背,和我说起往事:“当年我和文心先后定下婚约,她怒气冲冲来问我‘为什么要嫁给一个死老头,你的自尊自爱都被狗吃了吗’。”
“我也不服,气她怎么能不懂我的野心。”她露出孩童般的笑,绘声绘色演了起来:“于是我说‘你又好到哪里去呢?像狗一样上赶着给别人送嫁妆’。”
这就是她们决裂的开始。
“奶奶后来懂了你。”我说,承认欲望对女人而言并不羞耻。
“我也懂了她,”太后累极了似地揉了揉额角,“女人又如何能决定自己的婚姻?”
“行了,小丫头,”手放下,她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难为你哄哀家这么久,你到底想要什么?”
11
黑夜里,我几乎是跑着掀开一层层帷幕。
灵堂漆黑而又冰冷,我却感觉离我而去的太阳又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她孤零零躺在棺材里,或许是知道自己身居何处,连在永眠中都眉头紧锁。
“奶奶,”我颤抖着去抚平她眉间的皱纹,“我来了。”
景文公老夫人去世的消息一传出,梁家人火速涌入我和奶奶的小院。
京城与沧州距离千里,他们却能这么迅速赶到,想必早就做好了准备。
或许我还要感谢他们在奶奶死后才出现,没有让她走得更难过。
他们粗鲁地扒掉我的丧服,领头的大夫人二话不说甩给我一巴掌。
我痛得几乎要倒在地上,又被两个仆从抓着胳膊吊起来。
脸上的疼痛很快被心里的屈辱与恨意冲淡。
“把奶奶还给我!”发丝散落在我面前,我看不清眼前任何人,但我还是固执地瞪着她。
“啧,沧州的野种真是倔。”她托起我的下巴轻蔑地端详我的脸,“确实有几分姿色,可惜了。”
她固定住我的脸,再给我一巴掌。
“你怎么配得上阿谨,老东西要死了还写信回去让阿谨娶你?
“将死之人犯糊涂,你也学她,做不该做的美梦?”
五年前梁修谨承诺会娶我,奶奶病后多次写信催促婚期,京城从无回信。
他们只当是痴人说梦。
妇人见我没力气挣扎便把我扔在一边,梁修谨从门外走进来,看着地上的我面露不喜。
“母亲,还没好吗?”
她踩在我背上蹭干净鞋上的泥土,整理好着装,一出门马上换一副面孔。
“娘!是孩儿们不孝!不能陪在您身边!”
凄凉的小院顿时爆发出震天的哭嚎,梁修谨搀扶着母亲眼泛泪光,周围的侍女小厮都开始小声哭泣。
妇人扑到棺材前,“娘!我们来带你回家了!”
我从回忆中剥离,伸手一摸才发觉眼泪早已流了满脸。
我把奶奶抱出来,轻轻放入我从沧州拖来的棺材里,嫁衣盖住她枯瘦的身躯。
嫁衣是奶奶娘家带来的,棺材是我亲自做的,没用梁家的一分一毫。
奶奶就该像沧州的雪,欢欢喜喜地来,清清白白地走。
12
一缕橙光冲向天际,火舌紧随其后卷上漆黑的木材。
冲天的火光终于打破夜晚的宁静。
“走水了!走水了!”
无数没有面孔的黑影涌进灵堂,这也是奶奶回京后最多人来看她的一次。
都无所谓了,令人扭曲的高温炙烤着我的眼球,让我无端生出一股流泪的冲动。
我面无表情地又加了一把柴。
景文公一如既往夜宿花楼,大夫人被太后禁足房中。
梁修谨还穿着单衣,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冲了出来:“燕鸣玉!你敢在景文公府纵火?”
他看清了熊熊燃烧的棺材,脚步骤停,我与他隔着火焰对视。
“燕鸣玉,你疯了。”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叫了我两次全名,原来他也能记住我的名字,而不是像他母亲一样随口叫我“那个谁”。
“第一天进府的时候,我和你说:我要去看看奶奶,”我好像面对他,目光却落在看不见的御赐牌匾上,“你说我身份低微,没资格踏入灵堂。”
我想到了很多,想到了奶奶捡到我那天我的哭号,想起幼时梁修谨通红的手和他背后一大两小的粗糙雪人,我想起京城的纸醉金迷,我想起时光的不忍驻足。
当年仰头看我的孩子终究也变成了从鼻子里看人的“贵人”。
不是景文公府把人熬成鬼,是权力把人熬成了鬼。
如果权力真的那么有用的话……
我取出太后懿旨遥遥向他致意。
“你该换一种态度和我说话的,”我不自觉带上一抹笑意,“现在,跪下吧。”
13
“卓氏女文心慷慨大义,所有嫁妆捐予国库,以表忠君爱国之心。为彰其大义之举,朝廷特恩准其与夫君和离之请。
“又闻卓氏女生前与一孤女相依为命,虽非骨肉至亲,胜似亲生母女,鉴于此情,特旨孤女燕氏计入卓氏女名下,从此名正言顺,母女相称,以慰卓氏女在天之灵。
“此旨既出,望众人皆知,共鉴卓氏之高德,同贺孤女之新遇。钦此!”
景文公从花楼回来接旨用了多久,梁修谨和大夫人就在我面前跪了多久。
跪得我神清气爽,喜上加喜。
可总有蠢货蹬鼻子上脸。
“那是我娘的嫁妆!”景文公一身酒气混着脂粉香,说话含糊不清但还记得自己需要钱,“你是什么东西!你说献给国库就献给国库!”
“拖下去,”我招招手,“给我的义兄醒醒酒。”
侍从们眼观鼻鼻观心,每一个人动作。
我随手抄起救火的水桶兜头盖在他脸上,桶里的水浇了他一身。
“鸣玉!”梁修谨膝行至我身侧,拉住我的手,“父亲年事已高,禁不起这样折腾。”
他耳聪目明,自然明白现在太后是我的靠山,招惹不起我也愿意放下身段安抚我,就像对待珠蕊公主一样。
女人最渴望什么?
不论是甜言蜜语还是鬼话连篇,他早已说得得心应手。
“太后懿旨一下,我还怎么娶你呢,鸣玉?”男子温柔如水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你只是嫉妒公主与我走得近,何苦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做他的长辈自然不如做他的妻子,落得这样身无一物的下场,哪有等着成为景文公夫人的条件诱人。
当然,他不会让我做他的正妻,只不过先把嫁妆拿回来才有钱财去尚公主。
我自然明白他的谋划,幼时未交出的真心又岂会在此时捧出来。
“你就是这么和长辈说话的?”我反手把懿旨塞进他怀里,“既已接旨,你该叫我‘姑姑’。”
手中明黄的诏书犹如烫手山芋,他接也不是,扔也不是。
“酒也醒了,扶义兄下去休息吧。”我再次施令,这一次他们顺从地架起猪一样的景文公。
梁修谨的态度已经让他们看清了形势。
“燕鸣玉,你再威风不还是要借梁家的风?”梁修谨猛然抓住我的手腕站起来,“把嫁妆要回来,对我们都有好处。”
我从不想借谁的风,我只想奶奶的墓碑能刻下我的姓名。
我甩开他:“梁家的风还能吹多久,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14
我骑着驴,驴向外走。
我来时搞得声势浩大,我走时却激不起任何浪花。
梁家默许了我的身份,但不举办任何仪式,想着只要不说就没人知道。
这样也好,梁家的名头只让我作呕,我摸着怀里奶奶的骨灰,迎着太阳露出一个极淡的笑。
我只是卓文心的女儿,不是梁家的女眷。
城门旁,一辆熟悉的马车静静地等着我。
我坦然上前。
这是珠蕊公主的轿撵,我调查过它近半个月,就为了知晓它会在何时停在景文公府门前。
华贵的珠帘被掀开,缝隙里探出一张犹带着泪痕的脸。
“皇祖母说东西都已经清点完毕,这个她用不上,还是留给你。”
她对我客气许多,心平气和递给我一把钥匙。
我小心收在怀里,就像来时收好奶奶的遗书一样。
驴子又迈开脚步。
“等等!”珠蕊公主急忙叫停我,见我回头看她,表情犹豫,“本公主……我能不能再和你说几句话。”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机太过难堪,第二次见面的场景又太过正式,我们还没有机会好好交谈。
我坐在马车里,打量着周遭的装饰。
“咳咳……”昔日“情敌”握手而谈实在让她尴尬,“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自是知晓了我和梁家的关系,她要叫我梁小姐?卓姑娘?还是什么别的名字?
我摇头:“我还是燕鸣玉。”
这就是奶奶为我取的名字。
“当然,”我想到冬至宴上少女不会说谎的脸红,“如果你还想嫁给梁修谨,也可以叫我‘姑姑’。”
“我!”珠蕊公主有一瞬的恼羞成怒,但那一点羞和怒又很快转换成了伤心,“我是怨他骗我,但是更多的还是不甘。”
15
珠蕊公主是听太祖开国建邦的故事长大的。
故事里老景文公是忠臣,他的子孙也应如是。
后来她见识到了每天喝得和死猪一样的第二任景文公。
她明白了英雄的孩子不一定也是英雄。
但是她又见到了梁修谨。
是一次出宫拜佛,她想着去那庄严宝地,便没有带太多侍卫,不料就这一次撞上了马贼回寨。
梁修谨从天而降,正好和少女划本中的英雄救美分毫不差。
皇帝之女和忠臣之孙,再加上一点郎情妾意,怎么说她和梁修谨都是天作之合。
珠蕊公主自幼就能闻到父皇和皇祖母之间淡淡的硝烟味,素来不和的两人却在她的婚事上做出了一致的判断。
父皇说:“梁家不可能。”
皇祖母说:“那小子不好。”
梁家虽不如皇家,但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望族,怎么不可能?
阿谨虽有风流之名,但在与她互诉衷肠后便遣散了所有莺莺燕燕,又如何不好?
直到一个沧州的女人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觉长辈们的深意,可她已经深陷情沼,难以自拔。
把她赶出去!她的心在狂吠。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可是那个女子还是进了景文公府。
第二次见面是在冬至宴,皇祖母亲自给她安排了离梁修谨最远的高台。
直到女子露出手腕,梁家人依旧在狡辩。
看呐,这就是你的情郎。
她感觉自己被狠狠扇了一耳光,疼得不是脸,而是春心与良知。
酒宴散后,珠蕊公主第一次听皇祖母谈起前朝之事。
故事里的君臣都已死去,曾经只能依靠老师的少帝迅速长成雷霆手段的君主。
景文公的子孙要如何经营进退两难的家族?要怎么面对后继无人的窘迫?
最快捷、最便利的手段就是尚公主。
在梁修谨的眼里,他不是怀春的少女,她只是珠蕊公主头衔的载体。
“珠蕊,不要沉浸在他看你的眼神里,”一向宠爱她的皇祖母第一次用称得上是严厉的口吻对她说话:“你要去看他望向别人的时候。”
真正的君子视草木如青山,亦视青山如草木。
16
“他不是英雄。”太后提点后,她立即去查了那日初遇,一切都是梁修谨自导自演。
“他也不是君子。”我说道,他只是惯于讨好能为他带来利益的人。
“……”珠蕊公主静默不语,直到有泪珠砸在她攥紧了罗裙的手上,“对不起,燕姑娘……对不起……”
我擦掉那滴泪珠,“我接受你的道歉,你已经做得比梁修谨好了。”
毕竟我临走前,他都只惦记着威胁我。
——“你、你们都会后悔的!”他跪了一夜,下摆和脸都粘上了黑灰,神情却桀骜,“能做我的女人是你一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
我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荒唐。
珠蕊依旧垂泪不语,只紧紧抓住我的手。
她本来可以不跑这趟腿,可她偏偏亲自把钥匙送到了我手上。
她想要说的绝对不止这些。
“你听到了对不对?”我和太后宴会后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那晚之后,珠蕊公主再也没有踏足景文公府,若不是太后说了写什么,她又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得知我成为奶奶义女的那天就该找上我了,而不是挣扎数日,在这里堵我。
“我实在没有人可以说这些,”她只好来找当事人,“我该怎么做,燕姑娘?”
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和有感情联络的祖母,她要怎么选?
我心中一沉,刚想开口,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呼。
“下雪了!下雪了!”
在我离开之前,京城总算迎来了它的第一场雪。
我掀开珠帘,一个穿着火红袍子的小女孩因为接住了一片雪花开心地到处跑。
我和珠蕊都笑了。
凝固的气氛瞬间因为雪而重新流动起来。
“奶奶喜欢雪,但她看见雪从不开心。”我现在明白了她的心情,“雪那么干净,和它一比,人心是那么浅薄。
“雪总会过去,但是你又要如何说服自己对待已经知道完好皮囊下是烂肉贱骨的人呢?
“那年送走梁修谨后,我大哭一场,这样问奶奶,
“结果她说:‘雪不仅让你看见别人,也让你停下来,看见自己’。”
“公主,一场雪的时间而已。”为了感谢她阴差阳错送了我一场雪,我便陪她看完这场雪,“不要害怕,去选择你一开始就选好的答案。”
17
初雪来得及,去得也快。
几乎只是一炷香时间,就只留的薄薄一层水渍。
珠蕊公主深吸一口气。
谁在乎权力的天秤?谁在乎她的未来?
在“梁家不可能”和“梁修谨不好”之间,似乎一切都已明了。
如果没人来佐真英雄,那就她来做。
如果没人来当真君子,那就她来当。
已经做出了选择,我轻轻拉开她牵着我的手。
视草木如青山,亦视青山如草木。
在千金之躯向乡野丫头致歉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到。
见我要走,她又抓住我的袖子,“燕姑娘,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
“没有了,”在一场雪的时间里,我也做出了选择,“但是我会让你、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听到卓文心和燕鸣玉的名字。”
她将我的衣袖攥地更紧,“我也会让你知道,我不只是珠蕊公主。”
“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从她明亮的眼睛里,我听到了她的野心跳动的声音。
18
我又回到了沧州。
一直被我捂在怀里的钥匙仿佛也有了心脏的温度。
我打开了那扇门,却没有想象中的尘土飞扬。
这间书房原本堆放着奶奶的所有藏书,现在却都安安稳稳放在架上。
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孤本但是太后还是留给了我,她还命人打了好几十个结实耐用的书架,整理了数月无人打理的房间,
只有文字知道,她的夙愿和理想。
我把手里捡回来的木板放下,棺材的木料也是来自那片树林。
点香、备笔、研墨。
满腔的热血涌上我疲惫的身躯,仿佛久旱逢甘露,仿佛病树又抽枝。
不过须臾,三个大字便已写好。
——“文心书院”。
我的字迹与奶奶的字迹再次融为一体。
19
很多很多年以后。
我已不知教出了几代学生,她们有些留在了沧州,但更多的走向了远方。
建校第一年,有人问我:“女子书院挣钱吗?”
我说:“不挣钱,挣女子的尊严和自由。”
建校第五年,有人试探:“你这书院收男子不收?”
我说:“不收。”
他又试探:“那你写个女院,我也不费工夫来问你了。”
我又说:“等何时有了‘男院’,我也改个‘女院’。”
建校的第十年,文心书院的名声和我的名字在登基女帝的支持下传入天下女子之耳。
书院的门槛都要被塌烂。
女孩子们欣喜若狂的笑脸中,有同乡书院的男先生向我作揖。
“燕院长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我站在门口,把他想要进门的每一步都堵得严严实实。
我站得笔直,理所当然受他一拜。
“我祝你早日须眉不让巾帼。”
已然盛夏,但我的身体里在下着一场雪。
一场干干净净、纯白无暇的雪。
更新时间:2025-04-16 16:34:19